建一所學校並不是簡單的事情。

當然，柯洛娜有錢，也有人脈，這解決了一大半的麻煩事。可招收教師仍舊是個困難的問題，就更不用提校長。反覆掂量了幾個月，柯洛娜最終還是雇傭了一位出身修會的老嬤嬤來擔任校長：一方面，她有豐富的教學經驗，為人也仁善寬和，並不以教會的嚴苛規矩來約束別人；另一方面，這也是對教會力量的妥協。

而後，學校的規矩應當怎樣制定，招生有什麽範圍，學費如何、補貼如何，要設置哪些課程，乃至於桌椅板凳、學生制服，條條件件，雖說擔任校長的南希嬤嬤有大致的方案，可每一樣事情仍舊要柯洛娜參與討論、一同制定。她將全副心神放在這件事上，連油畫都接得少了，就更沒關心社會局勢、政治環境。頂多她從女工們和ABC的閑談中，聽一聽他們所見的時勢罷了。

但從這只鱗片爪的信息中，她也能覺察得出：整個社會越來越不安定了。

在工廠區，一些工人抱怨著低廉的工資和越來越高昂的稅額。在柯林斯，學生們談論起某個遠征阿爾及爾的士官從此再無音信。甚至是在柯洛娜偶爾出席的聚會上，她也能聽到一些商人和貴族皺著眉抱怨越來越嚴格的出版管控。人民對國王和政府越來越失望，而柯洛娜對此也做不了什麽。她頂多同警察局長預先打好了關系，而後給女工們開了第二期的槍械培訓。門房瑪茲洛大爺已經上了年紀，開始有些耳聾眼花，柯洛娜暗自打算著找一個花匠，使家裏多一個壯年男人，遇到意外時更有些保障，但一時她也沒有尋到安全可靠的人選。

冉阿讓同樣敏銳地覺察到了局勢的變化，恐怕比她自己還早些。兩個人誰也沒有談論這件事，相互望一望就明白彼此說服不了對方改變行事方式。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更註意起來芳汀和珂賽特的安全。

為了珂賽特，在這樣人心浮動的時刻裏，這個小家庭內部還是維持了安穩的假象。每天早上大家一起吃飯，飯桌上也總是言笑晏晏的。吃過早餐，女仆來收拾餐桌，冉阿讓則去信箱內取信，將一疊信件挑選分類，總有大半是屬於柯洛娜的。這些都是慣例的事情，但這一天，他卻獨獨將一封信單獨拿出來放在最上面遞給她。“是達內家的來信。”他帶著些微笑說。

對於冉阿讓，查爾斯達內和西德尼卡頓都是他的恩人。如今卡頓已逝，他與達內家並無什麽來往，卻在內心始終保持著尊敬。柯洛娜知道這一層關系，每當達內家有信件，也總是會給他看看、或總結一下信中的大略內容告知他。她因此並不避諱，當著冉阿讓的面拆了信，卻讀著讀著臉色驟變，猛地站了起來，裙擺帶倒椅子，發出一聲巨響。冉阿讓被嚇了一跳，關切地望著她。“怎麽了？”他問，“您還好嗎？”

柯洛娜惶然地攥著信紙。“查爾斯叔叔……”

她開口才發現聲音啞了，清了清嗓子才說出話來，“小露西姐姐說……查爾斯叔叔病重。要我回英國去。”

冉阿讓的臉色也變得蒼白。柯洛娜抖著手將那張薄薄的信紙遞過去，而後緊張地望著他，似乎在期待冉阿讓說是她看錯了，信件中寫的都是不相幹的事情。但冉阿讓反覆將那信讀了幾遍也沒說出來一句話，只是臉色越來越慘淡。

明明是初夏，書房裏卻冷得仿佛冰窟，兩個人相對而立，誰也說不出來什麽。最後冉阿讓終於開口的時候，他的聲音也又低又啞：“您要回去。”

“是。”柯洛娜說，“我現在去訂票。明天……不，今晚就走。”

她倉促地往外走，被翻倒的椅子腿絆了一下也顧不上，扶住桌子站穩了便接著快步往外走，到了外面走廊上又忽然站住，轉身來問：“您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去？”

“――我？”

“對。我想查爾斯叔叔也一定願意見您一面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他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，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“我！”他只是又重覆說了一遍，好像這就是解答一樣。珂賽特從樓下上來，被堵在樓梯口的兩人嚇了一跳。“怎麽了呀？”她不安地問，眼睛在柯洛娜和冉阿讓之間來回望著。

“沒有怎麽。”柯洛娜說，目光卻仍舊直視著冉阿讓，“您不願去嗎？”

“可是珂賽特和芳汀呢？”

“……我和媽媽怎麽啦？”珂賽特小聲問。

“我要去英國一趟。”柯洛娜轉身向她解釋。

珂賽特點了點頭，卻明顯沒有信服，因為柯洛娜每年常在巴黎和倫敦之間往返一兩次，這本不應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新聞。“倘若這次讓先生也一起去，這兒就沒有人照料了。你們要不要去南邊的莊園住一段時間呢？”她問。

珂賽特一雙明眸望了望冉阿讓，他沒有直接否認。“你們都要去很久嗎？”她問。

“我也說不好。”柯洛娜回答。

“那你們就去呀！我和媽媽住在這兒等著就是了。”珂賽特幹脆地回答。

“那麽，誰在這兒照顧你們呢？”柯洛娜問。

“為什麽需要人來照顧我們？我和媽媽，還有杜桑和瑪茲洛大爺都在，家裏的事情並沒有什麽不可以解決的。若是有人來找你和讓先生，我就照以前那樣，請他們留下名帖，再給你去信。”

柯洛娜怔了一下，意外地望著珂賽特。珂賽特回望著她，一派理所當然的神色――她並不是在逞能、也並非在安慰柯洛娜。她真心實意地覺得，自己和母親並不需要旁人照顧。

這多少也算是被嬌寵出的天真，珂賽特沒見過暴動、沒見過革命、沒見過貴族間的權勢傾軋，想不出這世間有多少可怕的艱險可以一夕間毀掉平穩的日常生活。但柯洛娜並不怪她，此時此刻她望著珂賽特，只感到一陣感動和安心：好像忽然之間，可憐兮兮縮在她鬥篷裏的小姑娘也長成了一個漂亮懂事的大孩子，可以學著獨當一面了。

但她還是沒立刻答應。“最近情勢不太穩定，南方的情況或許會好些。――你可以先同讓先生商量，待我買了車票回來，怎麽樣？”

珂賽特點點頭，柯洛娜便匆忙地出去了，甚至顧不得換上出門的衣服。她雇了馬車趕到車站，買了晚上的兩張車票，再回來時，不獨珂賽特和冉阿讓，芳汀也坐在書房裏等她。

“我們都說好了，讓先生陪你一同去，這樣你路上也更安全些。”她說。

柯洛娜點點頭：“那你們呢？”

“我們問過讓先生了，可是我們幾個，誰也不如你了解政治的情況。柯洛娜，你說，現在真的會爆發革命嗎？”

柯洛娜坐到她旁邊，努力冷靜下來，慢慢回想自己所接觸到的一切情勢。“我沒辦法下定論，這些時日，我沒有精力多關註這方面的情況。但要我說，眼下對政府的不滿是這些年來最廣泛的，反對的呼聲也是最響的。尤其是，不光民眾，眼下就連大商人和某些小貴族也有些怨言。我想，如果有一個合適的時機，發動起各個階層的力量，再來一次徹底的革命也不是不可能的。但是，沒發動起來之前，誰也不好說革命的力量有多麽大。――我怕的是，倘若又像法國大革命那樣，犧牲了許多無辜的人，要怎麽辦？”

“可是，如果像法國大革命那樣，即使在外省，難道又能幸免嗎？”芳汀問。

柯洛娜被問住了。

“倘若不能，我想或許還是留在巴黎好，至少這裏我們已經熟悉了，萬一有什麽事情，至少還可以找你的朋友幫忙。”冉阿讓說，“若是在外省，那就全憑運氣，若是運氣不好，沒準還更混亂呢。”

“是的，我們沒必要離開巴黎呀！”珂賽特急忙插言，“如果外面不太安全，那我和媽媽留在家裏，盡量不出門就是了。我們本來也不經常出門，對不對？”

“你很想留在巴黎嗎？”柯洛娜問。珂賽特熱切地點點頭。

柯洛娜心裏正亂，而冉阿讓面上鎮定，心中也不由牽系著查爾斯達內的病情，兩人誰都沒有在意珂賽特的表現有沒有什麽不對。“好吧，那你們就留在巴黎。務必註意安全。”柯洛娜最後決斷。

她和冉阿讓的火車是晚上八點鐘的，下午還要收拾行李、還有幾幅未收尾的畫作要有個交代，許多事情要忙，下了決定，中午和下午都在忙亂中度過了。六點鐘的時候，沒來得及吃晚飯，柯洛娜和冉阿讓就一起出了門。而後院門和房門都關上了，芳汀和珂賽特都沒有再出門。

但到了晚上，珂賽特還是打開門，到了屋後的花園裏。木槿樹下有一條石凳，她在凳子上坐著，面對著夜色下的花園，沈思默想。

片刻之後，一顆小石子被投到了她的腳邊，落在草叢裏發出撲的一聲輕響，珂賽特擡起頭來，看見藤蔓纏繞著的鐵欄之外，一雙眼睛正望著她。她立刻站起身來，疾步走上前去。

這個位置在春夏之際會被木槿茂密的樹冠遮住，從二、三樓的窗戶望過去，是看不見兩個姑娘的身影的。她們碰了許多次面，已經有了默契，不用多說什麽，珂賽特從柵欄縫裏遞出去一個紙包，愛潘妮接過來，打開直接啃著裏面的面包，也不計較什麽用餐的禮儀。珂賽特倚著欄桿，跟她聊天。

“今天柯洛娜接到一封信，說達內先生得了重病，所以她和父親都去倫敦了，走得很急。――對了，我同你說過達內先生嗎？他是柯洛娜小時候的鄰居，據說就跟她的親人一樣。可我其實也沒見過那位先生，只知道她每年都要往返倫敦一兩次，和他們家重聚。媽媽總說我小的時候那位先生來探望過我們，可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。”

愛潘妮停下吞咽，擡起頭來。“你說他們都走了？”她含含糊糊地問。

珂賽特點了點頭。

“那就只剩下你和你媽媽在？”

“不，還有杜桑和瑪茲洛大爺啊。”珂賽特認真地說。

愛潘妮嗤笑一聲。杜桑年紀不小了，瑪茲洛大爺更是年事已高，在匪徒眼中，根本算不得什麽。“這件事你不要說給其他人聽。”她認真地囑咐道。

“除了你，我也沒幾個朋友可以說呀。”珂賽特回答，顯然並沒有覺得這是什麽嚴重的事。愛潘妮簡直受夠了她的不經世事，她不耐煩地用力捶了一下鐵欄門，把珂賽特嚇了一跳。“不許說！”她兇巴巴地威脅。珂賽特驚訝地望著她，最後還是答應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原著裏珂賽特不願意搬家是為了私會馬呂斯。這裏珂賽特不願意搬家是為了私會……愛潘妮……

讓我先心疼馬呂斯十秒鐘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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